列车环绕的那人那景

　　山野里的那列火车，不断向前走着，就像是一列火车那样。有人说，火车是有诗意的，虽然它并不存在于许多人的日常生活中，但它确实是个平民爱得不行的东西。在日本，尤其九州这样的地方，火车像是伙伴一样存在于山野和城镇中。人们不把它当做机器，甚至赋予它传说与生命；人们期待着它带他回家，带他去陌生的地方，体验陌生的景致、风物。它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镜头，那里面映照着人、风景、家乡与他乡。

　　九州也有梅雨季节，但不像中国南方那样总是肆无忌惮地阴霾。这里的人们喜欢用天气调侃自己和身边的朋友，太阳出来了他们认为身边的人中一定有一个是晴天娃娃。阴天来了，雨水降下，那么一定有人是雨水娃娃。我喜欢九州被染红的秋天，更喜欢鹿儿岛闷热的夏季，好似将要被融化了一般的柏油路，通过闷热的空气望见樱岛火山口冒出的烟雾，时而是白色的，时而又是灰色的。
　　我一直记得《秒速5 厘米》中的某些场景和那句台词，“樱花瓣飘落的速度，每秒钟5 厘米。”少年乘着列车一站一站地前行，车窗外变换着景致，车厢里是阳光洒进留下的景物和人的倒影。我似乎忘记了剧情是怎样的，但没有忘记车窗外的景致以及乘车人的心境。现时，火车的身子紧紧贴着海岸，沿着海湾行驶。樱岛火山上腾起的烟雾正慢慢向着云彩的方向前行，速度很慢，每秒只有5 厘米。
　　邮轮停靠在鹿儿岛锦江湾的码头上，从韩国、新加坡和中国来的游客经此地上岸，他们的时间非常紧张，当然不会有乘坐火车的机会。但短暂的停留期间行程中一定有一站，便是前往仙岩园。这是一座曾经属于萨摩王（九州旧时名为“萨摩”，该地区由萨摩藩王统治）的庭院，旧日的藩主岛津家族的30 代人都居于此地。抛开其家族振兴该地的历史不讲，这座庭院着实让人喜爱，它以樱岛为假山，以锦江湾为池塘，一座典型的风景壮丽的借景式庭院。庭院的内部是以日本传统庭院为主体，并融入了中国文化。水系来源于自然界，并非刻意营造，植物则来自岛国各地，它们在四季变换中充满了丰富的表情。从这里前往指宿，那里被我认为是此次旅行的起点。
　　下竹原这位日本工业大亨在指宿修建了他理想中的萨摩之心“白水馆”，一位老人的理想国，是将置身其中的观者带回萨摩的历史中，带入无形与有形相结合的光、水、音、香、风的世界里。白水馆其实并不是很大，它现在的管理者金井先生曾是一位旅居上海的九州人，对中国有着深厚的情感，他很认真地带我从萨摩馆（白水馆有3 个最主要的展馆，分别是代表萨摩文化的萨摩馆、代表九州民间艺术的民间馆、代表中国瓷器顶级之作的官窑馆）开始参观，一间一间走过。谈吐中发现，先生对展馆的每一件藏品都极为熟悉，他知道每件展品背后的文化，曾经历过怎样的故事。至于价值，他说，随便一件都可抵过一件白水馆旗下的酒店。金井先生说得没错，馆中的每件藏品都可被认为是精品中的精品，代表日本和整个九州的手工艺精品在这里都能看到。不止这些，官窑馆中所藏的瓷器让人惊叹，中国宋元明清四朝的官窑瓷器就是在国内的博物馆也难得一见的，其中一件宋朝的汝窑笔洗，完美无缺。
　　指宿站是日本铁路最南端的一个站点。站前有一个小亭子，温泉水环绕亭中的雕塑流出，如果来得早，旅客可以在此处泡个脚，听站台里的工作人员说，像这样的温泉沐足处在鹿儿岛有几十处。从这里北上，利用一张JR 九州铁道通票开始了我的火车之旅。火车旅行是许多日本人最喜欢的旅行方式之一，因为在日本，你可以乘坐速度快的新干线直抵目的地，也可以选择不同的线路，不同的火车，不同的速度，来完成自己的一段旅行。因此不同的旅行线路上存在着各色不同的火车，这些火车具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标志和色彩。让每一段关于它的旅行都不相同，这就是日本的火车旅行。
　　我登上的第一列火车名叫“指宿玉手箱号”，这个的名字和一个神话故事有关，传说一个叫浦岛太郎的渔民在沙滩上救了一只受伤的海龟。没想到海龟是龙宫中的神龟，他邀请浦岛太郎到龙宫做客。在龙宫浦岛太郎得到了龙女的款待，过着梦境般的生活。但其思乡心切，终要踏上回程。临别之际龙女赠送他一个宝盒，告诫不可以打开它。回到家乡浦岛发现物亦不是人亦非。此时他想起了宝盒，打开盒子冒出一股白烟，宝盒消失，他的头发从黑色变成了白色。火车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将玉手箱号的颜色设为一半黑色一半白色，就像传说中浦岛太郎的头发由黑变白。这列火车堪称迷你，只有两节车厢，一节色彩亮丽，一节色调沉稳。每节车厢里都有面对窗户的座位，其间还设置了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旅客可以在旅途中看看书。JR 公司（JR 九州铁道公司）的列车都会有一位或几位明星乘务员（人数由列车载客量决定），她们会拿着纪念牌与乘客合影，小孩子还可以穿上特别为他们准备的列车制服。想留念的乘客在车厢里有免费的纪念卡片和印章，乘务员柜台有诸如明信片、钥匙链、列车模型、杯子等小纪念品出售。
　　玉手箱号沿着锦江湾前行，车窗外的大部分时间是被樱岛上那座称为“御岳”的间歇性喷发火山所占据着，可以看到火山顶部腾起的灰白色雾气，它慢慢地向上爬升，直到和空中的云朵融在一起。首站目的地是鹿儿岛中央车站，在那里我换乘另一列通体黑色的火车——“隼人之风号”。据说这列火车的外形是按照幕府时代的武士头盔而设计的，它载着我离开海岸，进入山野中，向着雾岛的嘉例川站驶去。
　　嘉例川站，一座历经百年的老火车站，站台上甚至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同车的日本朋友和我说，在日本是这样的，许多小火车站都没有全天值守的工作人员，其中包括不少这样有特色的小车站。下车的旅客在站台上逗留了一会儿就都陆续散去了，剩下的是一个在大山中安静等候着下一班列车的车站。
　　她跟着他，从我身边走过。但她还是看见了我，向我问好。我问，你们要去哪里?她高兴地说，是一次新婚旅行。雾岛不仅流传着天孙降临的神话，被认为是日本的发祥之地；它还是日本旅行结婚的先驱。看过不惜动用“国民偶像”福山雅治来出演的人气大河剧《龙马传》，就知道坂本龙马这个人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传说当时九州是由分裂的九个小国组成，当局闭关锁国的政策禁止人们出国旅行。龙马先生带着新婚的妻子来到雾岛地区开始了他们的蜜月之旅，这样做在当时不仅打破了政府戒律，还引领了一股温泉旅行的风潮。之后许多日本年轻人效仿坂本龙马，将新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雾岛。龙马温泉保留着百年前的样子，温泉里有个沐足的小池子和一间只有二十几平米的小型博物馆。博物馆的管理者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老人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他义务充当讲解员。见我在贩卖机上买水，他很认真地说，这里的矿泉水都是温泉水，日本少数能用做饮用的温泉水，龙马先生当年在此疗伤时，喝的就是这水。
　　雾岛市、涌水町、宫崎县虾之市、小林市、都城市、高原町等构成了整个雾岛地区。这片土地山明水秀、风光明媚、温泉众多。自然涌出的丸尾温泉分天然自喷的纯净泉和味道浓郁的硫黄泉两种类型，其中尤以深藏在森林里的硫黄泉最为独特。旅行人山庄到新燃岳火山喷发口直线距离仅为7 公里，山庄只在火山灰未降落的情况下营业。
　　山庄的温泉有两种，一种带着硫黄的味道，很远就可以闻到。一种没有任何味道，汤池中漂浮着类似鸡蛋花一样的物质，这种物质被当地人称之为“汤花”，据说有汤花的温泉会有特殊的疗效，即使在日本这样温泉遍地的国度也不是很多见。日本朋友倒是对硫黄温泉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他告诉我，虽然硫黄的味道有些刺鼻，但这就像去海边度假，你闻到了海的味道，那就是假期的味道。每当小时候随家人到温泉旅馆度假，一闻到硫黄的味道就感觉自己的假期开始了。
　　跟随旅馆经理铃木先生沿着山间小径向森林里走去。硫黄温泉是顺着旅馆的木栈道下行，我选择了有汤花的温泉，步行大约3 分钟，木头小屋守候在路的尽头。茂密的森林间，静静躺着漂浮着汤花的温泉，石头砌成的温泉池与满地落叶浑然一体。此时，眼前的森林还是一片绿意，若值秋季漫山彩叶，将是另一番的美。夜晚的静谧的森林被小屋的灯光映衬得富有神秘色彩，森林深处偶尔传来沙沙的响动。曾在小木屋门口的栅栏上看到过这样一块提示牌，上面写着，“小鹿不要来此洗澡”。是的，这是一处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汤池，有时你真的会看到一头小鹿在树林里向你张望，不过它只是好奇罢了，并不会来打扰你。将自己轻轻地沉浸于森林中，沉浸在自然的世界里。想起《千与千寻》中前往钱婆婆家的森林小道，林中只有那盏会跳着走路的路灯在你身旁。
　　次日中午在吉松站搭乘前往人吉的火车——伊三郎·新平号。这列火车通身火红，它所行驶的山间铁路有着上百年的历史，深沉高雅的原木调深色涂装车厢里，时光仿佛流转回一百年前。这一路，列车沿途经过4 个老站。每个站台停车5 到10 分钟的间隔变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每当列车停靠，乘客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向站台，看看这个站点有什么特色。一路上，我在真幸站敲响了设置在站亭里的幸福之钟，在吉松站的“汽笛馒头”名产店买了鸡蛋布丁，参观了站台边陈列的古老蒸汽火车。其中大畑站人气最旺，因为这里有一座名片墙，据说如果把自己的名片贴在墙上就会得到好运，得到上司奖赏或是升职。因此小站的候车室里布满了各种名片，有些上面还留有祝福的寄语。让我想起北海道那座同样贴满字条的无人值守小站。
　　吃着火车便当才有旅行的感觉，这是日本人的情怀。着迷于百年前始于上野车站的日本便当文化，对九州火车便当一直满怀期待。轻晃的观景车厢与流动的美丽风景，又怎能少得了一盒精致的火车便当作伴？更何况，乘坐JR 九州的列车都可买到当地限定食材制作的便当，菜色颇有当地特色，包装也很特别。同行的日本朋友告诉我，火车便当不仅菜色精美，就连盛装料理的便当盒都十分讲究，盒子的颜色、分隔、层数、包装纸的方式很考究，甚至贩卖时在柜位上摆在什么地方都要仔细推敲。栗子饭是我最感兴趣的了。日本人擅长将时令素食做得很精致，栗子饭想必值得一试。果然，盛装着栗子、肉饼、鱼丸、竹笋、魔芋、虾、豆腐、牛蒡、鸡蛋卷等多种健康菜品的便当色香味俱全，而做成栗子形状的红漆饭盒更是相当讨喜，这种时令便当是由当地最能干的主妇们每人制作一种拿手菜组成，当天限量贩售，需在上车前跟车站预订，然后停站取货。主妇们常常在清晨3 点就开始忙碌，只为乘坐火车的旅行者途经此处，能感受到小镇的一份热诚。
　　火车变换着不同的颜色，鹿儿岛却一直延续着它的黑色系主题。锦江湾边的黑猪肉、黑陶，雾岛的黑牛肉、黑醋，人吉这里的黑色是著名的古法酱油，还有那列冒着黑烟轰鸣而过的黑色蒸汽火车——“SL人吉号”。
　　这是一列大正时代制造的日本最古老的现役蒸汽火车，那个时代厚重与优雅兼具的气氛正是这列火车的魅力所在。机车的驾驶员穿着藏蓝色传统蒸汽机车工作服，脖子上围着白毛巾。将要离站时，他们会拉响汽笛向站台告别。车身虽然通体黑色，车厢内的装饰基本上用了暖色系的木质材料。最有趣的是，这列火车最后一节车厢尾部是通体玻璃装饰，坐在里面可以看到火车在铁轨上倒退。球磨川两岸迷人的风景是车窗外永恒的主题。SL 人吉号沿途会经过河水滋润的稻田、乡村，居于铁路两侧的人并未嫌弃它厚重的喘息声，每当火车路过，总能看到车窗外的路人停下来向火车招手的情景，这一幅画面似乎只有在这里能够看到。他们像是对百年历史致谢和感恩。
　　时间分明在我身上带着某种恶意，当我越想它慢下来时，它便加速在我的头顶飞快地流逝。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距离难以置信地近，我甚至都没有好好看看那夕阳洒进车窗的山影，它便将我推向了那座位于稻田中的城市。熊本站是我中转的车站，也是终点站，车站里满是鞋子上还沾着水的乘客，空气中散发着雨的味道。

　　熊本 博多 可爱小黑
　　小黑的名字叫Kuro，在全日本它可能是铁路工作者中级别待遇最高的一位站长。现实世界中小黑并不存在，它是一只被虚拟出来的一个卡通小狗。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阿苏男孩号”上，尤其在那些孩子们的心中，小黑就是那列火车的车长，一个伴随他们旅行至阿苏山岳间的朋友。

　　从熊本站出发前往阿苏，阿苏男孩号上充满了欢乐，小孩子在这里最喜欢车上的移动乐园，有木头泡泡池子可以玩耍。车上的纪念品贩卖中心人气很旺，大人小孩都喜欢那些带着小黑头像的纪念品。不错，阿苏男孩号是我最喜欢的一列火车，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它的车长小黑实在是太可爱。这个车长几乎无处不在，座椅的靠垫、车身车门上、走廊里，处处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如此尽职的车长可谓实至名归。朋友告诉我，小黑是这列火车的名誉车长，它的名气很大，在九州，甚至整个日本的铁路旅行中，它都算是个人气旺的家伙。因为太多人喜欢它，JR 九州铁道公司的通票上和它常常出没的熊本车站都用它来做形象大使。JR 公司甚至在熊本站为它专门设立了一间办公室。
　　阿苏山是“阿苏五岳”的简称，这里以拥有世界上少数还在喷发的活火山而著称。游人可以直接抵达火山口的是阿苏中岳，那里修建了可供游人徒步的栈道。栈道两侧有许多水泥建的圆形碉堡式掩体，这些掩体是为了游人在火山突然喷发时当避难所用。火山口弥漫着白色的烟雾，烟雾随着风向移动，有时飘向空中，有时掠过人群。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具警戒性的旅游地，喇叭中不停地播放着警告，提示人们在烟雾大的时候要戴上口罩或是用衣物蒙住口鼻，不能直接吸入大量烟气。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火山口冒出的烟雾中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硫，吸入过多可能会造成晕厥或对身体不利。即使这样许多游人还是想前往一睹这座火山的真容。阿苏火山口公园并不是每天都向游人开放，公园每天检测火山活动，一旦发现异常都会关闭火山口公园，游人到达这里完全要看自己的运气。
　　夜间留宿杖立温泉小镇。因为该地位于熊本市和大分县的山间，所以又被称为“九州的内室”，从明治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这里的温泉街上还保留了当时许多具有西洋格调的生活气息。镇子建在山涧中，河水奔淌，两岸几乎都是冒着蒸汽的温泉旅馆。与雾岛不同的是，这里有着300 年历史的温泉酒店，现在的经营者是第十六代人。朋友带我去河岸边，那里有许多小亭子，主要是用来做“地狱蒸”的。日本人把硫黄弥漫、烟雾腾腾的温泉称为“地狱”，而“地狱蒸”就是利用温泉热能煮熟食物的料理。原来那些冒着蒸汽的小亭子，除了温泉民宿，大多就是经营“地狱蒸”的摊位和餐厅。地狱蒸没有所谓的厨房，只有一口口笼罩于雾气中的大锅或是笼屉。选好喜欢的蔬菜、肉蛋或是鱼类贝壳海鲜之后，按照食物的成熟顺序放入大锅中，现蒸现吃：温泉蛋6 分钟，鱼虾12 分钟，蔬菜20 分钟足够。半个小时后，红薯、玉米和蘑菇也熟了。一个个蒸笼的次序不能错，这是地狱蒸料理唯一仅有的美味窍门。
　　最常见的地狱蒸是温泉蛋、玉米和海鲜，这些也最受游客追捧。我特别钟爱温泉蛋，鸡蛋在蒸汽的作用下不像开水中煮出的那般硬邦邦，而是软软的富有弹性，拨开蛋皮香气四溢，再撒上些作料食用，最简单的食物也变成了最美味的食物。
　　在距离杖立不远还有一处在日本非常有名的温泉胜地——由布院温泉小镇。小镇颇具文艺气质，倒是有些不像是以温泉为主的温泉镇。以清澈的金鳞湖为中心往两边延伸的汤之坪街，路两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餐厅、咖啡屋、礼品店、特产店、画廊和小美术馆，还有那温馨而唯美的温泉民宿。这怀旧的气氛并不是刻意营造，而是浑然天成。我在距离这里不远的汤布院站登上此行最后乘坐的一列火车“由布院之森号”前往博多。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这是一列城市前往森林，森林回归城市的列车。好像在森林深处受到柔软阳光的普照，发着光的绿色车厢，钻进大山之中，铁轨在密林中延伸，时间在此刻不会再开恶意的玩笑，车厢里洒满人和景物的影子，这时似乎整个车厢中只有你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就像宫崎骏电影中那列开往彼岸的海上列车。

　　指宿玉手箱号
　　发车车站：指宿站 到达车站：鹿儿岛中央站 距离：45.7 公里 车程：51 分钟 每日对开3 个班次

　　隼人之风号
　　发车车站：鹿儿岛中央站 到达车站：吉松站 距离：68.5 公里 车程：1 小时24 分钟 每日对开2 个班次

 

——列车环绕的那人那景